(文化）格非:什么是文学的真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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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多岁从事写作的时候，就迷上了如何在小说中体现一定的知识和智慧。有时候，我写作的时候，脑子里有很多伟大的作家，我想和他们角力:人家写得那么好，我有没有可能换一种方式去写？但是这几年，我的思想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当越来越多的写作以娱乐读者为目的时，文学中最好的、最核心的东西就被屏蔽了。这个东西，我叫真知识。

读者和作者在作品中相互寻找，从而建立起一定的审美认同，这是小说最引人入胜的部分

小说《失落的月坛》结尾，七年后林宜生和楚韵再次相遇，身边还有其他人。“易生在心里迅速盘算，如果她(妻子)很快回来，当他不得不把妻子介绍给楚云时，他会不会撒个小谎，隐瞒她的真实身份？”

给我写信的读者十有八九都在分析他们的妻子是谁。其实我在写的时候脑子里想过四种答案，但是读者总是比作者自己想的多，读者的答案也有自己的合理性。

所以，我不愿意解释自己的作品，也不愿意给读者太多的指导。一部作品交给读者，应该是100%新鲜神秘，需要读者介入才能找到。从某种意义上说，写作类似于小时候玩捉迷藏。作者隐藏，设置各种机关，然后等待读者找到。阅读反过来就是读者寻找作者的过程。读者和作者在作品中相互寻找，从而建立起一定的审美认同，这是小说最引人入胜的部分。为什么读书总是那么重要？直到今天，我仍然能感受到我的文学作品中的无限神秘，因为我把自己当成了我作品中的人物，因此觉得我与我作品中的人物、事件和故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比如我们看《水浒传》的时候，一会儿就会觉得自己是梁山好汉中的一员，经历一百个光棍就上梁山；读《三国演义》也是如此。我们会在瞬间产生一些错觉，认为小说中虚构的人物是真人。我们可以闻到他们的身体，感受他们的习惯和感受，可以放声大笑或痛哭。这是小说带来的最神圣的时刻。

在这个过程中，真正靠谱的是你面对的作品，作者的话只能有限参考。不要太相信作者的话。一方面，作家有时会故意撒谎来诱导你；另一方面，它涉及到阅读中一个非常普遍的现象，即作者意图和文本意图的分离。

任何作家在写作的时候都有一个意图:编织什么样的故事，塑造什么样的人物，传达什么样的思想，用什么样的修辞手法来完成作品，等等。我们称之为作者的意图。当作品到达读者手中时，它会产生另一种意图，这种意图在叙事学中被称为文本意图。文本意图是由文本本身带出来的，与作者的意图完全不同。

由此产生的问题是:为什么作家想象的与实际作品呈现的不同？

这种差异有两个原因:

首先，任何一个作家都是有缺点和局限的人，会影响自己的地位。当他开始写作时，他成为了我们所说的“有经验的作家”。这里的体验不是指写作体验，而是生活体验。他会把自己的日常生活经历，个人气质，对社会的思考，自己的价值观代入作品。但同时，作家在写作的过程中也会走向自己的对立面。比如他们不喜欢一个人物，写的时候就喜欢；或者是我讨厌某个想法，觉得有道理。我们把这种情况称之为“模范作者的出现”，而这个作者是超越“经验作者”本身的——比如鲁迅，他在现实生活中的思想与他在《呐喊》、《彷徨》等作品中呈现的思想完全不同。

这是什么意思？说明作家在创作过程中会变得更优秀，更广阔，更能被接受。他会在一个更大的空房间里检查自己的想法，甚至会放弃自己最初的想法。这是作者意图和文本意图产生分歧的第一个原因。

其次，写作从根本上说是一种无意识的活动，作家能控制的部分非常有限。以小说的写作为例:小说的开头很好写，有一万种方式可以开始，但很难写完。因为作家设定的所有人物和线索都已经确定，这就意味着他们在后期的发展中必须遵循既定的逻辑，从而强烈地约束作家，阻止作家为所欲为。然而作家写的越多，想的越多，甚至超出了自己的估计。比如有些角色会因为被赋予了个性而自言自语，成长为作家从未想过的内容，自动展开故事。也就是说，人物有独立的生活。

第三，对一部作品的阅读和理解会受到很多因素的影响。每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当今天的读者面对拉伯雷的《巨人传》或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时，他们的解读是否和几百年前刚完成时一样？当然不一样。为什么经典经常被阅读和更新？一方面是因为这些作品有着不朽的生命力，另一方面是社会变迁造成的。我们将在新的历史阶段重新审视作品中的故事，以当下对生活的理解。

所以说到底，阅读还是要和文本直接对话。

当越来越多的写作以娱乐读者为目的时，文学中最好的东西就被屏蔽了

文学到底是什么？

二十多岁从事写作的时候，就迷上了如何在小说中体现一定的知识和智慧。正因为这种迷恋，我对一眼就能看完的故事不感兴趣，更喜欢在写作中与读者玩一场智力游戏。所以我会写一些所谓独特的故事，《迷失的船》就是以这种心态写的。有时候，我写作的时候，脑子里有很多伟大的作家。例如，当我描述一个场景或一个人物时，我可能会在脑海中看到麦克威尔是如何写莫比·迪克的，我想和这些伟大的作家断臂:人们写得这么好，我有可能用另一种方式写吗？对当时的我来说，这是写作中很有魅力的一部分。

但是这几年，我的思想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当越来越多的写作以娱乐读者为目的时，文学中最好的、最核心的东西就被屏蔽了。这个东西，我叫真知识。福楼拜在《包法利夫人》里告诉我们很多东西，包括什么是真正的文学知识。文学提供了一种媒介，需要我们去理解生活，进而获得一定的生活感受。然而，在当代文学的创作和阅读中，却缺乏这样一种真正的知识。

就创作而言，现代作家与施耐庵那个时代的作家最大的区别在于，我们可以利用的资源不是历史、神话和民间故事，而是我们的日常经验，因为我们要描述我们的日常生活。这里涉及的问题是:作家笔下的人物与作家作为现实生活中的人有什么关系？也就是所谓的与现实生活的自传体关系。

日本评论家小林秀雄的观点是，自萨克雷和狄更斯以来，小说建立了无数的范式来描述所谓客观客观的社会生活，而无数的社会生活为写作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素材，这使得小说家几乎无所不能:没有任何角色能难倒你，没有任何领域是你力所不及的。在这种情况下，大部分现实主义小说家不是在写小说，而是被小说所写。

我被这个讨论震惊了，因为它揭示了一个问题:一个作家的具体素养，具体背景，他自己的情感结构和社会认知，甚至他自己的绝望和痛苦，在今天看来都是没有用的。也就是我上面提到的“有经验的作者”在写作中变得越来越不重要。这就导致了小说今天遇到的最大问题，那就是没有任何神秘感，没有任何真实的情感，所有的人物都可以毫无特异性的互换。一个作家可以把故事写得非常复杂离奇，因为今天有很多社会新闻为他们提供模板，不需要太多高超的技巧。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一个人有很好的语言能力和讲故事能力，他会成为一个好作家吗？我的答案是否定的，一个人无论多有才华，多会讲故事，一辈子也写不出哪怕一点点辉煌的知识。在小林秀雄看来，文学中真正重要的是“独特的人物”，而不是“像真正的人物”。之所以我们不能忘记文学作品中的一些人物，是因为他是独一无二的，有很强的特色。这些我们小时候记得的民间故事和历史传说，里面的人物都是飞檐走壁，带着巨大的能量和某种传奇色彩。不管他是真是假，他都是独一无二的。这种刻画人物的能力在今天的小说写作中已经丧失。我们把作品中的人物看成一个与我们无关的对象，但是我们给他定位，把他变成社会的一部分。我们描述他而不是小林所强调的:要写好一个人物，必须具备三点:第一，尊重人物；第二，了解人物性格；第三，热爱角色。其实这并不是小林一个人的看法。汪曾祺也说过，文学写作最重要的前提是你要钻到对方心里去；海明威在教学生观察人物时也提出了类似的要求，即他必须与人物联系起来。

怎么知道一个人的内心？只有通过爱，通过理解，通过真正的交流，所以此时你需要调动的是你的真实体验，我称之为文学中的真实知识。今天，这种真正的知识在很大程度上被掩盖了。但是，如果这样的真知识与你的世界无关，又怎么能与读者建立真正的联系呢？

真正知识的缺乏也存在于阅读中。很多人看完之后模仿小说，用小说来指导自己的生活。《包法利夫人》中的艾玛是一个非常典型的读者。她看了很多言情小说，觉得人生充满了浪漫，就应该这样过一辈子。她的人生观在她进入现实生活之前就已经确立了，所以她整天做梦，梦见一个英俊优雅的人在灯下和自己跳舞，但她嫁给了一个兽医。这个人很木讷，一句话也不说很久。

读书不是为了模仿。对于读者来说，文学作品中真正有价值的是那份真知。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文学与我们的生活息息相关。它可以帮助我们改变生活，也应该帮助我们改变生活。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直接模仿小说中的人物，而是需要全面了解作品中的智慧，找到作家对存在和理解的态度，进而获得某种感知，并将这种感知应用到你的现实生活中。如果被验证了，真的能帮到你，然后就变成真的有用的东西了。

只有这样，才能真正重塑文学与生活的关系，建立文学与生活的深层联系。

(作者格非，清华大学教授，茅盾文学奖获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