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钱理群:这是我给自己80岁寿辰的礼物

本篇文章5406字，读完约14分钟

钱理群先生总是给人一种不苟言笑的严肃印象，所以他的“陌生面孔照片”比普通人拍的照片更具“颠覆性”。这组照片是钱老的妻子在他66岁生日时拍摄的，现在被收入新书《钱理群的另一面》。

《钱理群的另一面》最近由作家出版社出版。这本书收录了钱理群几十年来拍摄的照片，展示了他学术生活之外的生活。钱老说他是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艺术叛逆者，他抵制任何摄影手法，完全用自然之子的直觉去按快门。

这本书是我的另一面，构成了一个完整的“钱理群”

北青报:你没有接受过任何摄影方面的训练，还自嘲的说拍了很多“不太艺术”的照片。那么，你这次发表的目的是什么呢？

钱理群:这本相册很大程度上是为《钱理群的作品》出版的。所以建议读者和我其他作品一样对待。这也是我的“演讲”和“自我表达”。只有前面的发言讲了我与社会和人的关系，所以都是用文字表达的；这本书讲的是我与自然的关系，用摄影来表达，但一定要有文字的陪伴。

其实这本书2019年出版有一个特殊的背景和用意:是送给我80岁生日的礼物。在今天的中国，人活到80岁是很常见的，没必要特意庆祝；但我想编写两本书——这本《钱理群的另一面》和刚刚编好的《八十自述》，对我80岁的人生做一个全面的回顾和总结——算是学者们积累的习惯吧。

北青报:你觉得自己有多完整？

钱理群:既然要求“全面”，那就不仅要总结我这个读者熟知的“入世”，还要揭示我相对的“出身”，也就是“另一面”，就是我自己的生活与另一个世界——大自然——的融合，是读者所不熟悉的。这全面呈现了我的生活和精神世界的两种形态:冷酷、顽强、焦虑；而冷漠，安静，柔软，天真，充满阳光。它们相互交叉，相互矛盾，相互补充，前后摆动平衡，形成一个完整的“钱理群”。

北青报:这本书的出版，你是新写的带照片的文字，还是每次拍照后都写下自己的经历？

钱理群:书中的一些文字是专门用来解释图片的，但大多数是从我的作品和日记中摘录的，相对独立。它们只是在过去发表过，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现在如果和图片一起发表，会形成一个全新的整体，可能会产生新的意义和兴趣，这也正是我所期待的。

我的摄影观强调摄影对于“人(我)”的意义

北青报:摄影对你来说是什么？

钱理群:我对摄影的理解，在《我与摄影:我的存在与言说方式》一书中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所谓摄影，本质上是人与自然心灵感应那一刻的定格，是我常说的“瞬间永恒”。它表达了一种直观的、本能的归纳，既有高度的直观性，又保留了原生态的丰富性和不可言说性。这正是语言所不能达到的。摄影传达了人与自然之间的一种命运。

这背后有很强的“人(我)”的主观性:我把摄影看作是一种表达“我与自然的关系”的方式，就像我用文字表达我与社会和他人的关系一样，它也是一种自我表达的工具。这种理解大概有点独特，但显然是狭隘的，因为它排除了记者所说的“留下历史记录”、“展现时代痕迹”等摄影的一切社会、历史、文化功能。

所以我只追求摄影作品中我与自然关系的完美表达，从不考虑这样的作品是否符合摄影艺术既定的观念、规范和规则，是否能得到摄影界和其他人的认可。

北青报:你和大自然独处时是什么状态？

钱理群:关于我与自然的关系，书中有一个明确的陈述:我不想改变自然，但自然不想改变我。我们找到了对方，这是平等的对话。大自然对我来说不仅是朋友，也是我自己的一部分。“我”里有“他”，“他”里有“我”。大自然有我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的生活。发现自然就是发现自己；发展自然也是一种自我发展。

我更关注的是我与自然互动的方式。我的交心交融有很多层次。

首先是外界感官的感应:最先打动我的是大自然的色彩和线条。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我最着迷的是空的天空和大海的蓝色。外界的感应渐渐深入内心，我有了“寂静之美”的感觉。被感官激发，进入“迷恋”的层面，自然的生命渗透到人的内心生活，达到天、地、山、水、人(我)的交融(“山河入我心，我在山河中”)，最终达到梦幻般的境界(“山河如梦，我在山河旁”)。最终的方向应该是“归心”:先“解放心”，排除一切外界干扰，再“用心观山水”，最后“归心”，实现心与景的“升华”。走出自然景区，“你变了——变得更丰富、更深刻、更纯粹、更有活力。自然风光也因为你，因为我，因为他，因为每一个游客而改变:同时变得更丰富，更善良，更有活力。

没学过摄影，甚至反对摄影的介入

北青报:据说你从来不学摄影。你觉得你的水平怎么样？

钱理群:说实话，在我出版这本书之前，我根本没有准备出版它，我也很少展示它。它只属于我。熟悉我的朋友都知道，这其实是我学术研究的一个特点，在我晚年更是如此。从这个意义上说，我是一个天生的“以自我为中心”的学术艺术叛逆者。当然也造成了我在学术和艺术研究上的一些局限和不足。我坦白承认，但不准备改。

我对摄影的另一个关键观点是强调摄影表达了一种对自然的“直觉和本能的感应”。所以我的摄影完全反对基于我对自然景物的瞬间直觉和感知的摄影技术的介入。

我没学过摄影，也没读过摄影方面的书。我总是用一个愚蠢的相机。直到2016年我去柬埔寨泰国旅游的时候，太专注于拍大象，把相机弄坏了。上海几个同学特意送我一台现代相机，我一直用不好，更别说用手机拍照了。最近一两年逐渐不拍照了，这是不适应新技术新设备的重要原因。这种完全不熟练的摄影，自然是站不上台面的，这也是我长期拒绝公开发表的原因。

北青报:你之前喜欢画画，后来转向摄影。你觉得他们有联系吗？

钱理群:20世纪60年代，我被分配到贵州安顺卫生学校教中文。我当时才20岁，生活和精神都极度贫困。我去大自然寻找生活的慰藉:早上，我经常在学校对面的山上，一边吟诗作画，一边迎接明的第一缕曙光。为了体验山里月夜的美好，我半夜起来跑到附近的水库，让月光下的山影和水波一起洒在我的画纸上。下雨的时候，我冲出去，被雨滴淋湿，涂上颜色，变成了水墨画。这些画后来被点着了，但是看过的朋友都说有一种孩子般的兴趣，其实是我试图保存的那颗赤子之心的外化。

大概是在贵州绘画之美和真山真水之美的交融中感受到了艺术的魅力，潜移默化地奠定了艺术思维和技巧的基础。在我的情况下，从绘画转向摄影应该是符合逻辑的。所以不能简单的认为我的摄影没有艺术准备。应该还是有的。

北青报:摄影是一种需要时间和金钱的爱好。你家人支持吗？

钱理群:我也想借此机会向刚刚远行的妻子表达我的感激和怀念:她不仅完全理解和支持我到处拍照，还参与了我的摄影——她在我生日那天拍下了那些陌生的面孔。而我和孩子的照片，我一个人坐在树林里闭着眼睛听鸟叫的照片，也是她的作品——我的书其实是献给她的。

北青报:为什么把这组生日照片叫“我摘口罩”？

钱理群:很多朋友对书中“搞笑”的照片很感兴趣，觉得“好玩”；我心里是“心里别有滋味”。这组照片也有自己的背景:是我老婆在我66岁生日的时候拍的，在大家的家庭生活中发生的很频繁，也很自然。它引人注目的特点在于它刻意的放松，肆无忌惮，夸张的自由感和随意性，这是因为我们总是戴着面具，活得太紧太累，太假太压抑，所以只能通过私下的欢闹做出自我解放的姿态。

这当然很开心——终于“玩”了；但也是可悲的——一生一次！现在公开展示出来，无非是一个问题:什么时候才能真正解放和释放人性的方方面面，而不仅仅是偶尔的表演情境？

人们的生活也可以每天更新

北青报:在书中，王先生强调自己是“五四之子”，含义更广。原因是什么？

钱理群:我强调我是“五四运动之子”。我的目的之一就是回答我“自然情结”的思想来源。

我的觉醒和反思会在90年代和新世纪我反思工业化和现代化的时候到来。重要的转折点发生在2002年。在我退休前的最后一节课，同学们问我:我的老师们离开北大后要去哪里？我的回答是“三个回归”:回归家庭，回归学习，也就是回归内心；回到中小学，也就是回到少年儿童的世界；回到贵州就是回到地球:故土与自然。

从2003年开始，我以“认识脚下的土地”这个问题开始了我的乡土(贵州)文化研究。在这个过程中，我接触到了当地社会和少数民族地区对动植物和岩石的崇拜。晚年，我从民间乡土社会中获得了重新认识和反思我与自然关系的思想资源，这自然意义重大。

我的反思并不局限于我与自然的关系。我在这本书里有这样一段话，讲的是我内心的矛盾和遗憾:人的内心世界比人们想象的要复杂丰富得多，充满了各种矛盾和相辅相成的因素。但由于各种主客观原因，人只能发展出各种因素和可能性的某些方面，形成这个人的某种生活和性格形态。但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他心里的其他因素和可能性其实都是被压抑的，没有发挥出来，形成了某种遗憾。而且因为是片面发展，所以肯定有很多缺陷。对于一个追求生命的充分释放和发展的人来说，一定是对自己既定的生活形态和性格不满，渴望有所突破。

北青报:你是如何处理内心矛盾的？

钱理群:我从两个方面寻求突破。第一，“找朋友”是我在很多场合说过的话。“一旦你遇到了另一个充分发展并发挥了你未能发展的‘另一面’的人，你就必须把他当成‘另一个自我’，是你渴望得到的‘自我’。如果你有了知心朋友，你会佩服他，真心相待。”另一个措施是在现实生活中寻找和发展另一种生活存在方式，释放人性中一些被压抑和失败的方面。

于是，退休后，我选择走进自然:不仅仅是旅行，还有日常生活中的流浪和漫游。而你的身心会完全放松，人性中更自然、更神圣的一面会被从容呈现，用摄影记录下来，就构成了人生的“另一面”。

现在公开，不仅有助于朋友了解你，也是人生和人类追求的展示。这是鲁迅说的，人性的侧面和现实形态总是“偏颇”，这样的“偏颇”自有其意义；但是，我们不能放弃对“人性完美”理想的向往和追求。这种人性虽然无法达到，但可以通过有意识的努力逐渐接近。人性可以也应该不断调整和完善。有了这种人性的调整和完善，人的生命才能“日新月异”。

近几年来，我几乎每天都在精神上处于“新生活”中

北青报:以前你比较关心社会，这次你表现出了柔和的人文关怀。

钱理群:近年来，我多次提出“人与自然的关系”，这背后确实有“很大的忧虑”。在本书收录的《人与自然关系的深层思考》中，我向青年朋友明确指出，在当今的中国和世界，甚至在未来的三、五十年，也就是中青年朋友生活的时候，人与自然的关系将成为人类最大的问题，人与自然的不断较量和协调将成为未来漫长历史阶段的时代主要内容和主题。

这符合钱理群关注教育、鲁迅和知识分子精神史，喜欢思考和提出“大问题”的性格。钱理群的“社会关怀”和“人的关怀”的“两面性”现在融入到对人与自然关系的关注和思考中。

我多次说过，我的社会关怀和言论都是基于我的学术研究，两者有内在的一致性。现在我对人性的关注，自然会加深我对以鲁迅为代表的现代知识分子的认识。

北青报:你现在的生活是怎样的？《钱理群的另一面》出版后，你还想继续完成哪些“另一面”？

钱理群:梁漱溟先生曾经说过，人活在世上，要处理三种关系:人与自然的关系、人与人的关系、人与自己的关系。我进养老院之前看过这句话。我震惊了，立刻想到了我的生活(也许还有我同时代的人)。

我决定去养老院的原因之一是我不愿意一辈子活得这么窝囊。希望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能活得“人性化”一点。关键是要重新处理好这三个关系。为此，我为自己在养老院的生活设计了两个主要内容:在书房写作和在院子里闲逛。埋头写作，就是把潜在的历史和内心深处沉下去，把自己的内心世界升华到更加开放、自由、丰富的境界；在院子里闲逛，就是欣赏大自然的美，追求“每天都有新的发现”。

我也要求，每一次写作，我的内心世界都会有新的发展。这样，我在精神上几乎每天都处于“重生”的状态，与身体的衰老形成奇妙的平衡。我唯一淡化的就是和人的关系。我几乎拒绝一切社交活动，只尊重养老院的住户，和他们接触很少。

我通过读书交友，和信任的老朋友聊天，保持着相对简单和谐的人际关系。至少在我入院后的四年里，我基本上做到了这三种关系的和谐，可以算是对我不健全生活的一种补救。

不知道这最后的生活是不是人们喜欢称之为“儒道合一”。至少我主观上没有这样的自我意识。至于我的“另一面”，大概还有一些“另一面”可以展示。2002年退休的时候，我讲过“回归大地”，其实有两个意思:“回归自然”和“回归农村”，这是我对贵州本土文化的研究。经过十几年的努力，有了一个总结性的成果:我编辑的200万字的《安顺季承》准备明年初出版。然后你可以看看这个“另一面”是什么样子的。

北青报:你对现在的年轻人有哪些担忧？

钱理群:因为我住在养老院，所以我很少接触当代年轻人，也不太了解他们。但是青春已经渗透到我的生活中，我的社会关怀和人文关怀离不开青春。所以我也可以凭借我的人生经历和现实观察思考，对青年说几句话，主要包括两点。

首先，我还是那句老话:“人在自然中，真的‘踏上地球，仰望星空空'’，这本身就是最基本、最重要、最理想的生活方式，也是最基本、最重要、最理想的教育方式。”所以我期望年轻人尽可能创造条件，寻找机会，去大自然，去农村，“认识脚下的土地”。

第二，我们面临着一个以人工智能为中心的科学技术大发展的时代，面临着中国和世界历史的大变革。我们是否有“创新”的思维和技能，已经成为国家、民族能否自立、个人能否自立的关键。年轻人必须努力培养自己的创新思维和技能，并做好准备。照片提供/小艺